诏狱惨言 明 不著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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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惨言
(明)不著撰人
善言天者必验之于人,人事而不能征实于天,则七政亦具文矣。客少嗜象纬之学,长而弥笃,披霜沐露,几历分至,遂能于浑盖二家,会其微眇。乙丑春冬,旅泊都下,目击天人之异,为记其本末,以征天人合一之符,使后之言灾祥者采而择焉。
季春旬有三日,月入太微坛,犯左执法。客大诧曰:执法大臣当有非辜被祸者,奈何?友人闻之,跃然曰:此甚善事焉。今天下操重轻之衡者珰耳,珰祸而衡复归于所司,清明之治行复见矣。客曰:非也。珰小臣不入紫微垣,不列二十八,次第于天市中,占其微星,此祸最大亦最毒。杨左故司衡者也,其当之乎?逾月而六君子逮赴诏狱。
孟秋下旬四日鼓后,客露坐中庭,见白气如匹布,长数百丈,起尾箕间,贯紫宫掩天枢,五星不觉泪涔涔下。同坐者窃问故,客曰:紫宫为帝庭尾箕燕墟也,白者金象。按占当有急兵起辇毂下,然国家福祚如天,保无他虑。其冤征乎?杨左行死矣。翌日而三君子之凶问至。考白气竟天之时,狱卒承珰命之时也。於乎!又三日,月蚀太白,客指以示友人曰:月为阴,为刑刑人之象也。太白主西方,主义谊士之象也,周、袁、顾三君子又将不免。按《京房易传》占曰:刑人执政杀谊士,阙妖月食其太白。《春秋潜潭巴》占曰:国无政刑,人用月掩,太白天定矣。可若何?不两月而三君子又俱被难。
仲秋下旬,七日太白午经天。客曰:星与日争明,下与上争权之象,今珰之权至矣,何庸争乎?岂将杀周、顾二公耶?翌午而周卒,死颜贼之手,顾绝命之疏遂入。呜呼,冤哉!
周袁二公俱于五月初到北司;顾公五月廿六日到南镇抚,廿八日送北司;魏公六月廿四日到南镇抚,廿六日送北司;杨、左二公六月廿六日到南镇抚,次日送北司,又次日之暮严刑拷问。诸君子虽各辩对甚正,而堂官许显纯袖中已有成案,第据之直书,具疏以进。是日诸君子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
七月初四日比较,六君子从狱中出,各两狱卒挟扶左右手伛偻而东,一步一忍痛,声甚酸楚,客不觉大恸。诸君子俱色墨而头秃,用尺帛抹额,裳上脓血如染,杨公须白为最。顷之至厅事前,俱俯伏檐溜下,杨居中,左在杨之左,魏在杨之右,顾在魏之右,周在左之左,袁在周之左。显纯处分毕,还狱。显纯犹作尔汝声,嗣后则呼名咤叱如趋走吏矣。五君子各打十棍以出,袁以病故免。十三日比较午饭后,六君子到堂,显纯辞色颇厉,勒五日一限,限输银四百两,不如数与痛棍。左、顾哓哓置辩,魏、周、袁伏地不语,杨呼家人至腋下,大声曰:汝辈归,好生伏侍太奶奶,分付各位相公不要读书。是日各毒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嗣后受杖,诸君子股肉俱腐,各以帛急缠其上,而杨公独甚。
十五日为杨公诞辰,诸君子各裹巾揖贺。是日公始知珰意不回,每晨起多饮凉水以求速死,兼贻书家人索脑子甚苦,前此犹望生还也。
十七日比较,杨、左各三十棍。是日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不中程受全刑(夹、拶、棍、杠、敲)。
十九日比较,杨、左、魏俱用全刑,杨公大号而无回声。左公声呦呦,如小儿啼。周、顾各受二十棍,拶、敲五十。袁拶敲五十。魏呼家人至前,谓之曰:吾十五日已后闻谷食之气则呕,每日只饮寒水一器,苹果半只而已。命尽想在旦夕,速为吾具棺。然家甚贫,无能得其美者,差足掩骼可也。家人守其言,以十五金买柏棺以殓。
二十日,杨公家人送饭,茶叶中杂金屑以进,为狱吏所觉,俱嘿逃去,杨公嗣后遂绝传单者矣。
二十一日比较,杨、左俱受全刑。魏三十棍,周、顾各二十棍。显纯呼杨公之名叱曰:尔令奴辈潜匿不交赃银,是与旨抗也,罪当云何?杨公举头欲辩,而口不能,遂俱舁出。彼时诸君子俱已进狱,独杨、左投户限之外,臀血流离,伏地若死人已。而杨大声曰:可怜。后仍舁入。左公转面而东顾其家人。是日雨棍湿重倍常,且尽力狠打,故号呼之声甚惨。
二十四日比较,杨、左、魏各受全刑,顾拶敲五十。刑毕,显纯呼狱卒前,张目曰:六人不得宿一处。遂将杨、左、魏发大监。客闻之以问狱吏,吏嗟吁曰:今晚大老爷当有壁挺(方言死也)者。是夜,三君子果俱死于锁头叶文仲之手(叶文仲为狱卒之冠,至狠至毒,次则颜紫,又次则郭元,二刘则诚实人也)。
二十七日比较,顾公独受二十棍。是日狱吏犹称犯官,显纯怒骂曰:此等俱犯人也,何官之有?嗣后遂呼犯人。
二十九日比较,三君子之尸俱从诏狱后户出。户在墙之下,以石为之,如梁状,大可容一人匍匐。是日刑曹验毕,藉以布褥裹以苇席,束以草索,扶至墙外,臭遍街衢,尸虫沾沾堕地。
八月初一日比较。
初四日比较,顾公用夹刑,杠十五下,周拶敲三十。
初七日比较。
初九日比较,顾公用拶刑敲三十。
十二日比较,袁公赃完,公家饶出,橐中故特易。
十四日比较,周公赃完。
十六日比较。
十八日比较。
十九日袁故。未死时,先暗注大监,实孤身在关庙(诏狱中向有此庙,六君子又加修葺),锁头颜紫手毙之。是日显纯上疏云:周朝瑞病剧。上命拨医调治。次日医来,显纯呵之以出。彼时周公自以赃完,裹巾结袜,逍遥狱中方怨。顾赃相累,不得速发西曹,未尝有恙也。
二十二日比较,袁尸出。
二十四日比较。
二十六日比较,顾公用拶刑敲八十。
二十七日,狱吏具揭报显纯。顾大章大病,客杂舆人中窃窥之,不觉涕泪沾衣曰:一网尽矣。次日,显纯遂以顾公病疏上,盖狱吏揭报时太白适经天。呜呼!顾公亦不凡矣。
二十八日周故。是日之午,周、顾二君子与孟弁三人共饭,饭未毕,锁头郭姓者疾呼曰:堂上请二位爷讲话。遂着械而出,行不数,武、刘锁头从后挈顾公之衣曰:且还,今日不干爷事,内里要周爷命耳。押周公至大监,不半时许,遂毙郭贼之手。
二十九日比较。
九月初二日比较,周尸出。是日刘卒密语客曰:堂上已勒顾爷死期矣,期甚迫,奈何?客曰:能缓五日乎?曰:能厚贿之而去。
初四日比较,顾公加棍三十,拶敲八十。
初六日,顾公发部之旨已下阁中,客知之,踯躅竟夕,恐入显纯之耳,不能留公至明晨也。
初七日之晨,刘卒复至曰:五日之期足矣。今晚恐不能相全,如何?客曰:然会当有变。卒窃笑而去,已而西曹之命下。是日显纯复比较,踞案厉色如前,呼顾公曰:尔十日后复当至此追赃。盖六君子之祸,显纯颇有力,暨用刑之楚酷,死期之缓促,又显纯独为之。畏顾公到部发扬其恶,故以追赃之说相吓,欲令其不敢言(此日不西亦断无生理,刘卒诚实可信,非妄谈也)。
十三日会审,都城隍庙御史及司官共十人,公座俱南向在檐溜之下,上承以苇席,顾公北面跪,反覆辩论甚直,而诸人承珰命竟以斩刑坐公,又责公十五竹板。呜呼!珰之虐焰一至于此。是日,珰遣听计人,立司官之后。审毕,十人旋以连名帖及狱辞送去,礼貌甚恭。
十四日,顾公勺水不饮,鼓后服毒,不殊。次夜,投缳而逝。
十九日,顾公尸出于狱,衣冠俱如礼。
杨公有遗稿二千余言,又亲笔誊真一通,叩首床蓐,以托顾公。狱中耳目严密,无安放处,藏之关圣画像之后,已而埋卧室北壁下,盖以大砖。后公发别房,望向北壁,真如天上。倩孟弁窃之以还,随寄弁弟持归。杨公又有血书二百八十字藏之枕中,冀死后枕出家人拆而得之,竟为颜紫所窃。紫亦号于人曰:异日者吾持此赎死诏狱,诸公入狱后意气皆不减,独袁、周二公以为珰深恨杨公,杨死余犹可望免累迫。顾公劝之速绝以舒祸,顾正色曰:人故自有主张,且死生之际,岂朋友所宜劝?诸兄必相强不已,弟当先绞颈以谢。嗣后乃不复言。
魏公性不嗜食,尤不喜血肉之物。每日所供,惟杂菜一把,扁豆荚斤许,及苹果五六个而已。
魏公受刑之数,较之杨、左为少,而困惫独先。七月十三日加刑,叫声便不能朗。十七日以后,两足直挺,如死蛙,不能屈伸。
袁公素善病,到北司后遂僵卧不能起,阴囊大如三斗器,行履颇有所妨。然以病故,竟死不受一棍,惟拶夹二刑加三五番而已。
袁公赃止六千,而每限输纳倍于他人,故受刑为少。
周公亦善病,面黄白色,入狱中,终日与孟弁对奕以自遣。家亦饶,弟侄辈又悉心干理,故万金不四十日而具。周公赃完日,镇抚匿其五十金,公必欲清算,且出累限纳银私籍以相质,左右管事者亦支辞为解,或云公死之速,系此一算也。
周公固憨直之士,居狱中常大言曰:死亦何难?只须尺布便了。又念赃银已完,可望生路,不思处置家事。顾公与孟弁窃哂之,而不敢明言。八月初,顾公张目视日,久之不已。笑谓孟曰:尝闻鬼不得见日,今幸片时未死,当快睹之。未几,周至,孟正色曰:顾先生到此地位,不思大事,终日浪谈何益?周问故,顾公曰:所谓大事者,身后事也。吾自七月中便知无生理,诀别家人书作之已久,无便付出,故尚留榻下,何至瞢瞢乃尔?周慨然曰:吾亦作数行可乎?死后其家人所得遗书,盖顾、孟二公合词以促之云。
周公家书一通,向藏顾公处,周死狱情加严,无从得出。顾作蝇字帖密付客,客持金俟诏狱后户,至周尸出日,厚赂狱卒获之。后客南遣,托友人寄其家,前此周氏合宗,竟不知遗墨也。
顾公对簿后,遂病创卧,至七月中方能行履。右股疮溃,中堕腐肉一块,如小鼠。
顾公发刑部日谓客曰:吾向在诏狱中,如有人扼吾之吭,不令吐一语,自分从来郁勃之气无从得伸。今来西曹,虽无多日,然显纯之凶恶,及下毒手者之姓名,播之天下传之,同调者之耳。异日世道复清,此曹断无遗种,吾瞑目矣。
顾公平生佞佛,于生死之际了无畏怖。见家人啼哭,辄大笑曰:泪缘情,生任情,则为人天种子不能上莲花宝座,汝辈慎勿作儿女子态。
每镇抚比较日,侵晨,各家属持银伺候大门内,当事者到后,衙役出问各属,本日纳赃多少,报数讫方出手牌,唤家属入二门,随跪门之左右,以次交赃。
镇抚纳赃,如以石投水,不敢争轻重之衡,亦不敢问多寡之数,纳已急驱而下。
顾公到西曹,一意求死,客劝之从容观变。公曰:吾自八月初已作处置,家事一二纸函之,又开凡五六次,思无剩语,第易署封时日,彼时已置革囊于度外矣。且丈夫不再辱,吾忍再见显纯辈乎?惟速尽为快。
镇抚用刑之具凡五:一械也,坚木为之,长尺五寸,涧四寸许,中凿两孔着臂上,虽受刑时亦不脱,入狱则否。凡杀人,惟械手则甚便。故周公之死,郭贼诱之上堂,上堂理应着此物也;一镣,铁为之,即锒铛也。长五六尺,盘左足上,以右足受刑,不便故也;一棍,削杨榆条为之。长五尺,曲如匕,执手处大如人小指,着肉处径可八九分。每用棍,以绳急束其腰,二人踏绳之两端,使不得转侧,又用绳系两足,一人负之背,立使不得伸缩;一拶,杨木为之。长尺余,径四五分,每用拶,两人扶受拶者起跪,以索力束木之两端,随以棍左右敲之,使拶上下,则加痛;一夹棍,杨木为之。二根长三尺余,去地五寸许,贯以铁条,每根中间各帮拶三副。凡夹人,则直竖其棍,一人扶之,安足其上,急束以绳,仍用棍一具支足之左使不移动。又用大杠一根,长六七尺,围四寸。已上者,从右畔猛力敲足胫。吁可畏哉!宜诸君子之足皆流血洒地也。此客习见之,非关瞽说。
杨公尸棺之归,负以二骡,其次子从一二苍头踉跄道上,知者皆为之饮泣。
顾公云拶夹虽为极苦,犹自可忍。惟棍则痛人心脾,每一下着骨,使神魂飞越矣,不知公自有为之地者,故夹拶差宽,非棍之独苦也。
杨、左、魏同时绝命,显纯虑物议沸腾,基异日之祸,故于杨、左分其先后,时魏复缓疏一日。
镇抚每当比较日,珰遣听计人坐显纯后,棍数之多寡,及刑之轻重,惟其意所指,而显纯又加之以虐。一日,听计者以他事出,显纯袖手,至晚抵暮方来,始敢审问。
镇抚中惟比较日,家属因交赃,得伏胁下细语,显纯犹恐密露其恶,勒令跪一丈外,高声问答,仍不许为方言。
镇抚为朝家禁狱,列圣颁旨极严。凡漏泄狱情者,处以斩刑;擅入狱中者,即刖其足。故片纸只字,及单辞半语出入,最为不易,自非极慎极密往来其间,鲜有不败者也。
诸君子初入诏狱,狱卒持上下之礼颇严,后知诸君子不免于祸,遂席地对谈,既而坐诸君子之左右,笑语如友朋。
顾公向官刑曹移狱之日,故吏卒见之皆叩首掩泣,盖感公之宽仁也。
孟弁楚人,亦有心计之士,以辽事系狱,与诸君子善。显纯知之,恐渠不死,异日讨附珰杀正人之罪,援为口实,并欲尽其命。已而顾公西曹之旨下,显纯恶逆遂为远近所传。
野臣曰:读未终篇,顿使人发指赀裂,气塞泪淋。按古之狱吏,张汤、来俊臣诸恶孽,未有今日许显纯之惨毒也。真虎狼之肆威,狗彘之不食,恨不磔其体而醢其肉,以飨六君子之忠魂,以雪天下人之公愤,谨笔诛之,以传千百世之骂名,聊为六君子追痛耳。第又不知六君子之子孙读之,更当何如也。
旧抄《诏狱惨言》一卷,记明熹宗时六君子之祸,与《碧血录》中天人合征少有异同,此殆其初本也。署曰燕客具草,而不著姓氏。考郡志,顾副使公有弟名大武,当急征时,倾身入长安,职纳橐饘。一夕见垣中白气亘斗,有诸君子其不免之叹。证以此书,见孟秋白气云云,适相吻合。又于顾公事加详,其为公弟所记,殆无疑义。时事方殷,故用晦自脱。今读其书,不独诸君之惨死,千载犹有生气,即客之权奇倜傥,以成一门忠义,亦卓卓千古云。虞山张海鹏识。
诏狱惨言
附錄:
詔獄慘言【天啓乙丑楊左六君子事】
(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文章辨體彙選卷六百四十一)
善言天者必驗之於人人事而不能徵實于天則七政亦具文矣客少嗜象緯之學長而彌篤披霜沐露幾歴分至遂能於渾盖二家會其微眇乙丑春冬旅泊都下目擊天人之異為記其本末以徵天人合一之符使後之言災祥者採而擇焉
季春旬有三日月入太微垣犯左執法客大詫曰執法大臣當有非辜被禍者奈何友人聞之躍然曰此甚善事也今天下操重輕之衡者璫耳璫禍而衡復歸於所司清明之治行復見矣客曰非也璫小臣不入紫微垣不列二十八次第于天市中占其微星此禍最大亦最毒楊左故司衡者也其當之乎踰月而六君子逮赴詔獄
孟秋下旬四日鼓後客露坐中庭見白氣如匹布長數百丈起尾箕間貫紫宫掩天樞五星不覺淚涔下同坐者竊問故客曰紫宫為帝庭尾箕燕墟也白者金祥按占當有急兵起輦轂下然國家福祚如天保無他慮其寃徵乎楊左行死矣翌日而三君子之凶問至攷白氣竟天之時獄卒承璫命之時也嗚呼又三日月蝕太白客指以示友人曰月為陰為刑刑人之象也太白主西方主義誼士之象也周袁顧三君子又將不免按京房易傳占曰刑人執政殺誼士厥妖月食其太白春秋潜潭巴占曰國無政刑人用月奄太白天定矣可若何不兩月而三君子又俱被難
仲秋下旬七日太白午經天客曰星與日争明下與上争權之象今璫之權至矣何庸争乎豈將殺周顧二公邪翌午而周卒死顔賊之手顧命絶之疏遂入嗚呼寃哉
周袁二公俱於五月初到北司顧公五月卄六日到南鎮撫卄八日送北司魏公六月卄四日到南鎮撫卄六日送北司楊左二公六月卄六日到南鎮撫次日送北司又次日之暮嚴刑拷問諸君子雖各辨對甚正而堂官許顯純袖中已有成案苐據之直書具疏以進是日諸君子各打四十棍桚敲一百夾杠五十
七月初四日比較六君子從獄中出各兩獄卒挾扶左右手傴僂而東一步一忍痛聲甚酸楚客不覺大慟諸君子俱色墨而頭秃用尺帛抺額裳上膿血如染楊公鬚白為最頃之至廳事前俱俯伏簷溜下楊居中左在楊之左魏在楊之右顧在魏之右周在左之左袁在周之左顯純處分畢還獄顯純猶作爾汝聲嗣後則呼名咤叱如趨左吏矣五君子各打十棍以出袁以病故免
十三日比較午飯後六君子到堂顯純辭色頗厲勒五日二限限輸銀四百兩不如數與痛棍左顧嘵嘵置辨魏周袁伏地不語嗚呼家人至腋下大聲曰汝輩歸好生伏侍太奶奶分付各位相公不要讀書是日各毒打三十棍棍聲動地嗣後受杖諸君子股肉俱腐各以帛急纒其上而楊公獨甚
十五日為楊公誕辰諸君子各裹巾揖賀是日公始知璫意不回每晨起多飲凉水以求速死兼貽書家人索腦子甚苦前此猶望生還也
十七日比較楊左各三十棍是日顯純辭色更惡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贓數不中程受全刑【夾桚棍杠敲】
十九日比較楊左魏俱用全刑楊公大號而無回聲左公聲呦呦如小兒啼周顧各受二十棍桚敲五十袁桚敲五十魏呼家人至前謂之曰五十五日已後聞糓食之氣則嘔每日只飲寒水一器蘋果半隻而已命盡想在旦夕速為吾具棺然家甚貧無能得其美者差足掩骼可也家人守其言以十五金買栢棺以殮
二十日楊公家人送飯茶葉中雜金屑以進為獄吏所覺俱嘿逃去楊公嗣後遂絶傳单者矣
二十一日比較楊左俱受全刑魏三十棍周顧各二十棍顯純呼楊公之名叱曰爾令奴輩潜匿不交贓銀是與旨抗也罪當云何楊公舉頭欲辨而不能遂俱舁出彼時諸君子俱已進獄獨楊左投户限之外臀血流離伏地若死人已而楊大聲曰可憐後仍舁入左公轉面而東顧其家人是日兩棍濕重倍常且儘力狠打故號呼之聲甚慘
二十四日比較楊左魏各受全刑顧桚敲五十刑畢顯純呼獄卒前張目曰六人不得宿一處遂將楊左魏發大監客聞之以問獄吏吏嗟吁曰今晚大老爺當有壁挺【方言死也】者是夜三君子果俱死於鎖頭葉文仲之手【葉文仲為獄卒之冠至狠至毒次則顔紫又次則郭闕 二劉則真實人也】
二十七日比較顧公獨受二十棍是日獄吏猶稱犯官顯純怒罵曰此等俱犯人也何官之有嗣後遂呼犯人
二十九日比較三君子之屍俱從詔獄後户出户在牆之下以石為之如梁狀大可容一人匍匐是日刑曹驗畢籍以布縟裹以葦席束以草索扶至牆外臭遍街衢屍蟲沾沾墮地
八月初四日比較顧公用夾刑杠十五下周桚敲三十
初九日比較顧公用桚刑敲三十
十二日比較袁公贓完公家饒出槖中故特易
十四日比較周公贓完
十九日袁故未死時先暗注大監實孤身在闗廟【詔獄中向有此廟六君子又加修葺】鎖頭顔紫手斃之是日顯純上疏云周朝瑞病劇上命撥醫調治次日醫來顯純呵之以出彼時周公自以贓完裹巾結襪逍遥獄中方怨顧贓相累不得速發西曹未嘗有恙也
二十二日比較袁屍出
二十六日比較顧公用桚刑敲八十
二十七日獄吏具揭報顯純顧大章大病客雜輿中人竊窺之不覺涕淚霑衣曰一網盡矣次日顯純遂以顧公病疏上盖獄吏揭報時太白適經天嗚呼顧公亦不凡矣
二十八日周故是日之午顧周二君子與孟弁三人共飯飯未畢鎖頭郭姓者疾呼曰堂上請二位爺講話遂着械而出行不數武劉鎖頭後挈顧公之衣曰且還今日不干爺事内裏要周爺命耳押周公至大監不半時許遂斃郭賊之手
九月初二日比較周屍出是日劉卒宻語客曰堂上已勒顧爺死期矣期甚廹奈何客曰能緩五日乎曰能厚賄之而去
初四日比較顧公加棍三十桚敲八十
初六日顧公發部之旨已下閣中客知之躑躅竟夕恐入顯純之耳不能留公至明晨也
初七之晨劉卒復至曰五日之期足矣今晚恐不能相全如何客曰然會當有變卒竊笑而去已而有西曹之命是日顯純復比較踞案厲色如前呼顧公曰爾十日後復當至此追贓盖六君子之禍顯純頗有力暨用刑之楚酷死期之緩促又顯純獨為之畏顧公到部發揚其惡故以追贓之説相嚇欲令其不敢言【此日不西亦斷無生理劉卒誠實可信非妄談也】
十三日會審都城隍廟御史及司官共十人公座俱南向在簷溜之下上承以葦席顧公北面跪反覆辯論甚直而諸人承璫命竟以斬刑坐公又責公十五竹板嗚呼璫之虐熖一至於此是日璫遣聽計人立司官之後審畢十人旋以連名帖及獄辭送去禮貎甚恭
十四日顧公勺水不飲鼓後服毒不殊死夜投繯而逝
十九日顧公屍出于獄衣冠俱如禮楊公有遺稿二千餘言又親筆謄真一通叩首床縟以托顧公獄中耳目嚴宻無安放處蔵之闗聖畫像之後已而埋卧室北壁下盖以大磚後公發别房望向北壁真如天上倩孟弁竊之以還隨寄弁弟持歸
楊公又有血書二百八十字蔵之枕中冀死後枕出家人拆而得之竟為顔紫所竊紫亦號於人曰異日者吾持此贖死
詔獄諸公入獄後意氣皆不減獨袁周二公以為璫深恨楊公楊死餘猶可望免累廹顧公勸之速絶以舒禍顧正色曰人故自有主張且死生之際豈朋友所宜勸諸兄必相强不已弟當先絞頸以謝嗣後乃不復言
魏公性不嗜食尤不喜血肉之物每日所供惟雜菜一把扁豆莢斤許及蘋果五六箇而已
魏公受刑之數較之楊左為少而困憊獨先七月十三日加刑呌聲便不能朗十七日以後兩足直挺如死蛙不能屈伸
袁公素善病到北司後遂殭卧不能起陰嚢大如三斗器行履頗有所妨然以病故竟死不受一棍惟桚夾二刑加三五畨而已
袁公贓止六千而每限輸納倍於他人故受刑為少周公亦善病面黃白色入獄中終日與孟弁對奕以自遣家亦饒弟姪輩又悉心幹理故萬金不四十日而具
周公贓完日鎮撫匿其五十金公必欲清筭且出累限納銀私籍以相質左右管事者亦支辭為解或云公死之速繫此一算也
周公固戇直之士居獄中常大言曰死亦何難只須尺布便了又念贓銀已完可望生路不思處置家事顧公與孟弁竊哂之而不敢明言八月初顧公張目視日久之不已笑謂孟曰常聞鬼不得見日今幸片時未死當快覩之未幾周至孟正色曰顧先生到此地位不思大事終日浪談何益周問故顧公曰所謂大事者身後事也吾自七月中便知無生理訣别家人書作之已久無便付出故向留榻下何至瞢瞢乃爾周慨然曰吾亦作數行可乎死後其家人所得遺書盖顧孟二公合詞以促之云
周公家書一通向蔵顧公處周死獄情加嚴無從得出顧作蝇字帖宻付客客持金俟詔獄後户至周屍出日厚賂獄卒獲之後客南還托友人寄其家前此周氏合宗竟不知遺墨也
顧公對簿後遂病創卧至七月中方能行履右股瘡潰中墮腐血一塊如小鼠
顧公發刑部日謂客曰吾向在詔獄中如有人扼吾之吭不令吐一語自分從來鬱勃之氣無從得申今來西曹雖無多日然顯純之兇惡及下毒手者之姓名播之天下傳之同調者之耳異日世道復清此曹斷無遺種吾瞑目矣
顧公平生佞佛於生死之際了無畏怖見家人啼哭輙大笑曰淚縁情生任情則為天人種子不能上蓮花寳座汝輩慎勿作兒女子態
每鎮撫比較日清晨各家屬持銀伺候大門内當事者到後衙役出問各屬本日納贓多少報數訖方出手牌喚家屬入二門隨跪門之左右以次交贓
鎮撫納贓如以石投水不敢争輕重之衡亦不敢問多寡之數納已急驅而下
顧公到西曹一意求死客勸之從容觀變公曰吾自八月初已作處置家事一二紙函之又開凡五六次思無剰語苐易署封時日彼時已寘革嚢於度外矣且丈夫不再辱吾忍再見顯純輩乎惟速盡為快
鎮撫用刑之具凡五一械也堅木為之長尺五寸濶四寸許中鑿兩孔著臂上雖受刑時亦不脫入獄則否凡殺人惟械手則甚便故周公之死郭賊誘之上堂上堂理應著此物也
一鐐鐵為之即鋃璫也長五六尺盤左足上以右足受刑不便故也
一棍削楊榆條為之長五尺曲如匕執手處大如人小指着肉處徑可八九分每用棍以繩急束其腰二人踏繩之兩端使不得轉側又用繩繫兩足一人負之背立使不得伸縮
一拶楊木為之長尺餘徑四五分每用拶兩人扶受拶者起跪以索力束木之兩端隨以棍左右敲之使拶上下則加痛
一夾棍楊木為之二根長三尺餘去地五寸許貫以鐵條每根中間各帮拶三副凡夾人則直豎其棍一人扶之安足其上急束以繩仍用棍一具支足之左使不得動又用大杠一根長六七尺圍四寸已上者從右畔猛力敲足踁吁可畏哉宜諸君子之足皆流血灑地也此客習見之非闗瞽説
楊公屍棺之歸負以二騾其次子從一二蒼頭踉蹌道上知者皆為之飲泣
顧公云拶夾雖為極苦猶自可忍惟棍則痛入心脾每一下着骨便神魂飛越矣不知公自有為之地者故夾拶差緩非棍之獨苦也
楊左魏同時絶命顯純慮物議沸騰基異日之禍故於楊左分其先後時魏後緩疏一日
鎮撫每當比較日璫遣聽計人坐顯純後棍數之多寡及刑之輕重惟其意所指而顯純又加之以虐一日聽計者以他事出顯純袖手至晚抵暮方來始敢審問
鎮撫中惟比較日家屬因交贓得伏脇下細語顯純猶恐宻露其惡勒令跪一丈外髙聲問答仍不許為方言
鎮撫為朝家禁獄列聖頒旨極嚴凡漏洩獄情者處以斬刑擅入獄中者即刖其足故片紙隻字及單辭半語出入最為不易自非極慎極宻往來其間鮮有不敗者矣
諸君子初入詔獄獄卒持上下之禮頗嚴後知諸君子不免於禍遂席地對談既而坐諸君子之左右笑語如友朋
顧公向官刑曹移獄之日故吏卒見之皆叩首掩泣盖感公之寛仁也
孟弁楚人亦有心計之士以遼事繫獄與諸君子善顯純知之恐渠不死異日討附璫殺正人之罪援為口實併欲盡其命已而顧公西曹之旨下顯純惡逆遂為逺近所傳
野臣曰讀未終篇頓使人髮指眥裂氣塞淚淋按古之獄吏張湯來俊臣諸惡孽未有今日許顯純之慘毒也真虎狼之肆威狗彘之不食恨不磔其體而醢其肉以饗六君子之忠魂以雪天下人之公憤謹筆誅之以傳千百世之罵名聊為六君子追痛耳苐又不知六君子之子孫讀之更當何如也